甘肃省漳县盐史馆的大殿里有口古井,当地人说那是中国最古老的盐井之一。我慕名而去,只见木衬的井壁已钙化如石,看之木纹犹现,击之铮铮若磬,听人讲述方知对古井的最后一次维修是在明洪武年间,这些壁木已经过几百年卤水浸泡了。从井口向下看,幽幽的反光似乎正在折射出更为久远的历史……
盐业,从来事关国计民生大计。汉昭帝时著名的盐铁会议上,御史大夫桑弘羊论道:“盐铁之利,所以佐百姓之急,足军旅之费,务蓄积以备乏绝,所给甚众,有益于国……”可以说,桑弘羊的理论及治盐方略对其后中国两千年的历史产生了深远的影响。盐铁会议开过159年后的公元76年,东汉当局在这当时称作盐井镇的地方正式设县,因这方圆千里的崇山峻岭横亘于丝路古道与羌戎属地之间,自成维护秦陇的天然垂障,故取名为障,设县的战略意图显而易见。
漳盐在工商业空前兴盛的明代得到长足发展。洪武年间,政府重修盐法,加强了盐业管制,还组织盐民对两口古井进行了维修,规定65家开炉煮盐,正式颁发了注册为“漳贵宝”的营业执照。漳盐年产量当时已达51万斤,到万历年间又上升到180万斤。从此,响亮的“漳贵宝”在数百年历史中引起了久久的回音。
漳贵宝,漳人弥足珍贵的县宝,为世代盐川儿女带来福祉,也使偏于远山一隅的盐井成为陇上名镇。镇里,六条街道自半山通向漳河边,五大专业市场又从河滩伸进街坊。柴草市吞吐着大量燃料,人市流动着各类能工巧匠,旅店市迎送着商贾贩卒,商市进出着日杂食品,盐市批发着各作坊的商品盐。豫西的货担、晋北的驼队、陕南的马帮……带来了兰州的水烟,靖远的瓷器,关中的土布,湖北的砖茶,甚至还有俄国的呢绒。那时的盐井镇不但天天是闹市,而且成了名副其实的不夜城。夜幕降临后,井台上水车隆隆灯光灼灼,作坊里炉火熊熊烟雾腾腾,街巷间驼铃声、马蹄声、叫卖声、弹唱声不绝于耳直至东方既白。围绕盐业,镇上五行八作相继兴起,三教九流竞显身手:行医的、教武的、说书的、卖唱的、求神问卦的、开设赌场的,等等,凡旧时代江湖有过的行业这里几乎都有。而且别处没有的这里也有,比如“烟客”。所谓“烟客”,就是以给人点烟为业者,他们手执四尺多长的旱烟袋整天价在各作坊里转悠着,盐匠们操作在水汽浓重的锅边,双手始终不得半会空闲,想过烟瘾怎么办?只消一个眼色,烟客这边已把烟嘴伸进盐匠唇间,那头随即引火点燃烟锅,事毕,盐匠顺手抄起一搅板水盐抛进烟客提篮,交易就结束了。替人点烟居然也成一行,我闻所未闻!当地俗话中把围绕街市小打小闹讨生活的人称为“啃街道的”,这个说法既形象生动又耐人寻味……可能是因为发达的工商业提供了比较多的谋生机会,连镇边的河滩都被人叫做“银钱滩”了。东西南北条条商道辐辏古镇,还有八个省十几县的行商先后在盐井安家立业。漳盐,使盐川的山门大开,古镇以无所不容的开放态势迎来了众多的外地商贩和工匠参与对它的开发。如果没有这一切,持续几百年的盛况能在这大山深处实现吗?驻足漳河边,我遥想古镇当年的万千气象,是很有些“雾失楼台,月迷津渡”之感,曾几何时,开放与交流带来的繁盛又失落于战乱和兵燹,失落于封闭和固守,“漳贵宝”创业者们的豪迈之气已退隐到历史深处,小农意识和“啃街道”心态却顽固地滞绊着人们前进的步伐。在改革开放成为时代主旋律的今天,个中需要反思的东西太多太多。
以盐井为中心,向周边州县的山道上,往来不绝的贩盐者曾为漳县一景,漳盐也由此惠及万户千家。以清代为例,政府把漳盐归于陕甘产区,采取限额分配销售的办法,共发出销售执照3600张(每照供盐200斤),其中的2749张就发往现今定西、天水、白银、甘南、陇南各县。到1973年春,著名史学家顾颉刚先生考察漳县时,还在木寨岭下山道上看到“一路南行者为背火盐之使役”,他由此发出感慨:“但望开辟道路,广其销售。”
源远流长的漳盐开发,在20世纪90年代实现了奇迹般的大发展。一座现代化制盐企业——甘肃真空盐厂已崛起于盐川。在这里,“漳贵宝”的传人们正用现代科学技术生产着“堆银”牌优质保健盐。单就产量而言,一年的“堆银”已胜过“漳贵宝”的百年了。顾颉刚先生当年想到的和未想到的,至今都已成为现实。每天,这里都有近百吨如银似雪的漳盐被汽车、火车源源不断地运往陇中、陇东直至陕西关中几十个区县,走向几百万户人家……
盐,我们的生活须臾不可缺少,却又平常得使人忽视它的存在。面对盘中佳肴,往往会有人历数肥羊何处来,鲜鱼那里产;但能有几人会念及真正的味之王——咸盐。
享用漳盐的广大消费者们,当你有滋有味地咀嚼生活时,你可曾想到漳盐,可曾想到它的故乡漳县?